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枫树下的木屋

时间:2023-02-23 06:53:45 | 栏目:最新 | 点击:

昨夜又下雪了,枫树下的木楼屋顶早已裹满了一层厚厚的雪。

山村的清晨十分宁静,在三两声清脆的咯吱声里,我使劲地推开木门,调皮地站上门槛,抬头向四周望去,只见深深浅浅的田地、弯弯曲曲的山路、大大小小的树枝、高高低低的山头,全都白茫茫一片了,就连头顶的天空也是泛白泛白的。这个山寨的一切,顿时成了一个纯真的世界。

“哇!下米了,下米了,下米了……”我大声地欢叫着,在雪地里肆意地奔跑着。那年,我只有七岁。

童谣唱起来:“小鸡画竹叶,小狗画梅花,小鸭画枫叶,小马画月牙。”果真,与小学课文《雪地里的小画家》一样,不大一会儿,小鸡、小鸭和小狗纷纷来到院子里,与三五成群的孩子们相映成趣。堆雪人、打雪仗、滑雪车、踩冰窟,一幅幅童年记忆,在洁白的雪地里瞬间苏醒过来。

这个寨子,叫板栗坪,一个很普通的山寨。听爷爷说,老家木屋坐落地还有一个更渺小的名字,寨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才知道,叫六角庄,如同鲁迅笔下的未庄一样空白。

寨子里的木屋,三三两两地围着几棵硕大枫树,前前后后住着十来户山里人家。这里的枫树,寨里人叫它古树,都长得高大挺拔,约有三四个成年人合抱的胸径,树干高达五六十米。十余棵枫香古树,可算作是一片枫树群,呈梅花桩般矗立在寨子中央。寨子里的人们像供奉神灵一样虔诚,经年累月地敬仰着这片枫树。在古枫树的庇佑下,十余栋木屋人丁兴旺,一年四季炊烟袅袅。

小时候,我的爷爷、大爷爷、满爷们也常给我们这些小屁孩讲故事。祖辈老屋在哪?从故事里能知其一二。祖辈如何迁徙?也能在故事里慢慢寻找与品味。

听爷爷们说起,老家木屋选择在枫树下,大约是祖辈以枫树为风水树、护寨树、图腾树的心灵抉择。这似乎也印证着一个乡土现象:“有枫树的地方,大多有寨子。”

长大后,我才想起了传世吟唱的苗族古歌,苗族先祖蝴蝶妈妈是从枫树心生出来的。这里有一个妙趣横生的生命起源传说:远古时候,地球上光秃秃一片。有个叫榜香的神人将枫树栽在水塘边,东方飞来的白鹤在枫树上做窝,它们偷吃了水塘里的鱼秧。因白鹤飞走了,理老断案时就判枫树是“窝家”,便砍倒了枫树。枫树朽烂的躯干孕育了蝴蝶妈妈,蝴蝶妈妈与水泡游方后,产下十二个蛋,在�宇鸟(苗族古歌中孵化万物的始主)帮忙下,孵化出苗族的祖先姜央以及雷、龙、虎、水牛等。从此,姜央是苗族的父系始祖,而蝴蝶妈妈成了苗族的母系始祖。

老家木屋里的这些故事,大抵也和苗族古歌叙事一样,一年一年地讲,一天一天地流传着。从小学到初中,在木屋的松油亮光和煤油灯光下,这些故事渐渐成为了我的亲密伙伴,早已完整地拷贝进了我的作文里。多年后,再次回想起读书时的一字一句,乃至一篇三五百字的习作,不禁感慨当时的许多山野鬼狐故事,绝不是爷爷辈编撰的,而是祖辈和父辈们的风雨日子与内心向往。

日月升升落落,季节青青黄黄。枫树的叶子,也在一片片地疯狂生长,又一片片地飘然落下。而它身下的木屋,就在这起起落落里挽起了生命和时间,书写着一个寨子的年华。

青山醉,井水酣,年味在年前好些天就冲溢而出了。每年春节,老家木屋都要贴上大红大红的对联,再一遍遍刷上三五斤家乡桐油,油亮油亮的,顿时有了过年的喜气。从我记事时起,快过年的头几天,家里总要好酒好肉地置办上一桌,恭恭敬敬地请来寨子里的教书先生。父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磨墨,小孩们在一旁轻轻地压紧红纸,教书先生在红纸上或一撇一捺,或龙飞凤舞,几小时忙前忙后,只为给木屋里里外外都写上喜庆对子。怎样剪裁纸张、如何暗折字格,写上些什么字、尺寸匀称几何,如此等等,我一直在暗暗地偷师学艺,当然也是父母大半辈子的叮嘱与唠叨。十七岁那年,我第一次为自家木屋写上了春联,寨里的老人都说写得好。慢慢地,我也吃上了别人家特意置办的酒饭,为东家写上“迎春纳福”,给西家写上“岁岁平安”。

2001年,老家木屋在稻米收割的大忙时节,也破例贴上了通红对联,院子里热热闹闹。这是二十岁那年,我考上了一所师范类大学,当时在寨子里是件特别大的喜事。

我刚上大学时,寒暑假还会按时回到木屋里待上一两个月,放牛、砍柴,忙些农事,时间过得很快。到了大三大四学年,由于学校要参加社会实践,加上打零工补贴一些生活费和学费,这样一来便很少回到曾几何时梦牵魂绕的木屋了。

那时,入夜的山风,单纯得清爽怡人,老家木屋也是清凉清凉的。蝈蝈蛐蛐儿青蛙叫声,在美妙的世界里此起彼伏,休管它们是在卿卿我我,还是擂台比武,都是大自然造物,把这个小山寨熨烫得如此安宁。

走出木屋后,我在一座小城里上了班,在城里买了房,也在城里安了家。时至今日,若非要算上一年一两次回到老家木屋,累加的老屋时光也不过区区一月而已。虽说从未忘记那些生生相伴的亲情与乡愁,却早已不经意间忘记了那些山里农事,老家木屋的一切也好像变了个样。

四年前的秋天,爷爷永远地离开了。寨子里的老人们一个个走了,父辈们也正在慢慢老去。六十多岁的父母,一辈子躬耕在枫树边的田地上,已悄然间双鬓泛白。昨日里人声鼎沸的木屋,一栋栋今犹在,却很少有人常年住在那里,无一例外是在过年时才草草回去打理一番罢了。

逝者如斯夫。那座山寨的木屋里,却总有一个画面难以抹掉。寒冷的冬天,从木屋的夹板缝隙里乘虚浸入,凛冽的风怂恿着柴火灶里的炊烟满屋肆虐,母亲坐在小木凳上俯身往灶膛添些木柴,一边猛烈地咳嗽着,一边用皲裂的左手,悄悄抹去粗糙脸上爬出的泪水。

满目荒凉谁可语?西风吹老丹枫树。这片古枫下的木屋,似乎正在沉沉地睡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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